三藏愛哭,不是他淚腺發達或感情豐沛,而在其轉世無奈和取經苦惱。

三藏本是如來二徒金蟬子,因「不聽說法,輕慢我教,故貶汝之真靈,轉生東土」,

其後出生歷劫,不曉人事未經滄桑,即入佛門做了和尚,再奉旨西行取經,一路逢妖撞怪,磨難重重,

故自賦詩「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夠此身閑」,可見其心多有罣礙,實算不得八風吹不動之真和尚也。

 

所以,大徒弟孫悟空早早勘破師父執迷,提醒其師正念,

「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

但這師父全不聽勸,半路出家的大聖爺言語就不客氣了,

「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

「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

「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

然三藏猶馬耳東風、依然故我;牢騷埋怨、大哭小啼,西行路上不絕於耳。

何以故此?南宋楊萬里有詩「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唐和尚的婆婆媽媽、愛哭愛啼,還是得從「著了袈裟」的前因來說起。

 

佛家講個人因緣,今生前世,救贖解脫全靠自己,金蟬子祇因不聽說法便受罰轉世投胎,這跟身觸道教天庭法禁的徒弟們是有分別的︰

 

大徒弟孫悟空,結寨聚眾,天上天下胡攪亂來,玉帝論他死罪,但因斬妖台殺他不死、八卦爐煉他不化,才給如來壓在五行山下活受罪。

 

二徒弟豬八戒,酒醉戲弄嫦娥,依律問死,經太白金星說項,改處挨扁二千鎚,貶下塵凡。

 

三徒弟沙悟淨,宴會上失手打碎玻璃盞,遭打八百,貶落凡間,復受七日一次飛劍穿胸之刑。

 

龍馬,縱火燒燬殿上明珠,其父西海龍王上告忤逆,被打三百下,宣判死罪,為南海菩薩討情蒙赦。

 

此四人,除捲簾大將外盡皆問及死罪,惟就其等所涉罪別,僅齊天大聖名副其實,天篷元帥龍王太子尚嫌失之過重;而最重者又莫過於捲簾大將「失手」之過。

為何玉帝輕罪重判?這可大有來歷的。

 

周禮有曰:「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天宮甫經齊天大聖鬧革命,眾神列仙惶惶然,玉帝唯恐人心浮動國因此而亂,遂循法家輕罪重刑的理路,嚴懲治下群僚。

蓋韓非子認「重罪者人之所難犯也;而小過者人之所易去也」並引商鞅刑事理論「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如此臣民畏怕因小過遭重罰而戰兢戒懼,大罪自也不致發生矣。

畢竟敢搞造反勾當如大聖者流並不多見,但「大過不犯、小錯不斷」卻層出不窮,罰不勝罰,久積成大亂只有重罰能儆後尤也。

 

儒家荀子也主張重刑,但要求罪刑相當以免失衡,惟其門下韓非緣法立論,李斯執法踐行,殘民以逞、變本加厲,卒成始皇一代暴政。秦祚短暫,實因民不堪虐,捨生抗暴;

而玉帝身在道門,竟忘老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之垂訓,厲行法家不仁之術,無怪傾天宮眾仙將之力擒服之牛魔王竟「末傷我命!情願歸順佛家也!」

白白為人作嫁衣,不智若斯,豈不枉自修道為帝也。

 

按照佛道輪迴救贖之說,罪愈重、苦愈大;三藏因不聽說法受罰、沙僧因失手碎杯被刑,嚴格論之,皆不能成其罪。

因此,西行取經這二人,一個祇管嘮叨啼哭、一個祇顧跟班隨侍,縱有苦頭危難卻也毫髮無傷皮肉不損,哪像孫悟空豬八戒場場鬥智較力、拚死拚活;

而擔任座騎的龍馬更曾為了救師遭黃袍怪傷及後腿,這不正是罪重苦大天道有酬最好的寫照嗎?

 

雖然徒弟們是這樣的賣力賣命,做師父的唐和尚卻對朱紫國王說,

「我那頑徒,俱是山野庸才,只會挑包背馬,轉澗尋波,帶領貧僧登山踄嶺,或者到險峻之處,可以伏魔擒怪,提虎降龍而已」,

這般涼薄的話出諸十世修行者之口,不禁讓我們會懷疑這和尚豈只愛哭,他毛病可多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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