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金城的黑色繪

取經故事的來歷是這樣鋪展的：

第九回，「彼時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貞觀，已登極十三年。」丞相魏徵出奏「開立選場，招取賢士」。

海州人陳萼見招賢榜赴長安應試，中選狀元，娶丞相殷開山之女溫嬌，赴江州任官途中遭洪江渡口船梢劉洪、李彪謀害，

殷溫嬌因有孕在身，忍恥偷生，順承劉洪，後產一子，放流江中，為金山寺法明長老所救，取名江流，「不覺江流年長一十八歲，長老就叫他削髮修行，取法名為玄奘。」

第十三回，「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主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

第九十三回，三藏答天竺國驛丞：「貞觀十三年，今已歷過十四載，苦經了些萬水千山，方到此處。」

第一百回，三藏攜經回長安，太宗說「久勞遠涉。今已貞觀二十七年矣。」

瞧出奇怪了嗎？這位自幼長於金山寺的和尚有十八年的歲月不見了！

我們可以說西遊記只是藉玄奘印度求法的史事別作文學藝術的虛構，不必當真。

畢竟，真實歷史上的唐太宗也只幹了二十三年的皇帝，當書中的唐僧榮歸長安時，這位結拜的「皇兄」早該二遊地府去矣。

但從作者細心安排九九八十一難的橋段上看，這「消失」的十八年，參勘甚易，絕非無心之誤，那麼作者在搞什麼玄虛，真叫人奇怪也！

第十二回，唐太宗遊地府還陽，「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歸魂」。

案諸典載，水陸道場乃首位用皇權下詔不准和尚尼姑吃肉飲酒的南朝梁武帝蕭衍所創，

於天監七年（西元五零八年）在今江蘇鎮江金山寺舉辦，後失傳一百六十餘年，至唐太宗之子高宗咸亨年間重得科儀而再興。

第十三回，獵戶劉伯欽告訴三藏：「此山喚作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乃是韃靼的地界。」韃靼一詞係十三世紀蒙古人東侵歐洲，

在歷經幾場摧枯拉朽、所向披蘼的戰役後，嚇破膽的歐洲學者取自希臘文，用來形容這支宛如殺出冥界的恐怖部族。而七世紀的唐朝，這不斷讓中國歷代政府抓狂的胡人部族猶名突厥而非韃靼。

這兩段錯置的典故跟名稱，竟然出現在「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據胡適先生「西遊記考證」文中所引資料）的作者吳承恩筆下，是不是讓人很奇怪呢？

也許西遊記真是他「遊戲之筆，聊資村翁童子之笑謔」，就跟倪匡小說中的北極熊出沒南極，經人質疑，先生答曰：「世上本無衛斯理」，一語表之，怪者自怪！

西遊記中提及「八百里」者，依序計有黃風嶺、流沙河、通天河、火燄山、荊蕀嶺、稀柿衕、獅駝嶺。

這八百里的概念是千百年來便植基文人腦中的，吳承恩並非隨便寫寫。

先秦時期的彙集之作「山海經」，海內西經載有「海內崑崙之墟，在西北。帝之下都，崑崙之墟，方八百里，高萬仞」；

西山經則謂崑崙之丘有眾神「司天之九部」「司帝之百服」，住在附近豹尾虎齒的西王母在還沒有變身為慈眉善目的王母娘娘之前，她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這八百里方圓裡有天帝、諸神、西王母，掌控著自然界生殺予奪所有的權力，那麼當妖怪霸占一塊八百里之大的地盤時，頭痛的可不只有取經僧眾哩。

孟子就說「地方百里，而可以王」，有了八百里，豈不非同小可！水滸傳第十一回柴進謂曰：「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梁山好漢起家立基、進攻退守，所恃者正是這八百里呢。

「八百里秦川」的渭河平原，自西周起至五代止，先後立有十一個王朝，號稱「秦中自古帝王州」。

可知有遠見謀略能經營擘劃，造就出「八百里湖山、十萬家燈火」格局的豪雄，就有本錢「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宋辛棄疾詞）逐鹿中原、開疆闢土。

所以西遊記中眾妖怪如此這般地你八百里我八百里，最少也有你六百里我六百里（平頂山金銀角大王、鑽頭號山紅孩兒），就是踞形立勢的戰略角度。

不過，妖怪畢竟是妖怪，空有一身本領偌大家業，卻只「專在此吃人」（獅駝嶺三妖），而為圖唐僧一塊肉，

各個落得非死即傷、或降或逃，身家不保的下場，其中又以羅刹女牛魔王為至蠢至愚之代表。

這對笨頭夫妻擁有「一扇息火，二扇生風，三扇下雨」，連搧四十九下永斷火根的芭蕉扇，

能令八百里火焰山一變而成「依時收種，五穀養生」的大好基地，況此山又是「西方必由之路」，

勢為交通便給之要道，善加經略，準比梁山買路錢利爽百千倍，但此夫妻倆損人不利己、空自為大的心態，

吝於此舉，徒招民怨，終遭天界聯手收拾。可見八百里雖大，落在鼠肚雞腸目光如豆之徒手中，雖成氣候，可一點也不奇怪。

西遊記中的場景是分屬不同的時空場區，這可從玉帝「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佛祖「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之言得証。

至於地獄，佛說十八泥犁經雖有地獄等於人間三千七百五十歲之說，但依唐太宗遊地府返陽後魏徵所說，「計唐王死去，已三晝夜，復回陽間為君」，

則地獄時空似與人間相差不大，但亦有別。無所別的，即在有神通法術者皆能不受時空場區限制而來去自如，是現代物理學量子理論最成功的演出。

佛教道教的地獄本是各處兩地，也各有職官所司的。

在兩漢之前，民間流傳泰山治鬼之說，當時泰山嶽神就是就是冥界之主。

在佛教個人輪迴觀念尚未東傳，中國傳統思想講究的是血親之間的應報和救贖，易經坤卦文言有「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

而助劉邦打天下的陳平也自認「我多陰謀，子孫不昌」，可之後來道教勃興，「一人得道，雞犬昇天」同霑雨露的意義即在凝聚家族成為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

這是與「父作不善，子不代受；子作不善，父亦不受。善自獲福，惡自受殃」的佛教二者最大的不同。

印度佛教地獄所在，依據早期譯經是紛紜不齊的，主張在兩大鐵圍山之間「光明不能及照，其中有八大泥犁（地獄）」者最多，那麼這鐵圍山又是在哪裡呢？

佛家的世界以須彌山為中心，四周有七重山，其外為四大洲：東勝神州、西牛賀洲、北俱廬州和南贍部洲。

四大洲外再有八千天下，此八千天下之外圍即兩重鐵圍山。但玄奘所譯阿毘達磨俱舍論、阿毘達磨顯宗論便認地獄在贍部洲之地下，

此與西晉時譯大樓探經泥犁品「佛言：大鐵圍山外，閻浮利（贍部洲）天下南，有閻羅王城，有二十四萬里」近似，而此贍部洲中國適在其中焉。

如來說此洲「貪淫樂禍，多殺多爭」，地獄設此倒也方便造業造孽的人直達到府毋須轉站。不過，印度神話這樣以鄰為壑，在今天恐怕會引起國際糾紛的。

泰山治鬼和鐵圍山間之獄會扯在一塊是佛教東來開始的。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譯經者多依傳統魂歸泰山的觀念侵占了道教冥界的地盤。

如六度集經「命終，魂靈入泰山地獄，燒煮萬毒」；如佛說自愛經「死入太山湯火之酷，常不獲人身」，也許是道教見佛教頗有喧賓奪主之勢，

在不堪其擾下，於六朝間另興酆都幽冥界的說法，並將地府從山東泰山給搬到了四川的酆都，治獄之神也換作北陰大帝。

這就是唐太宗遊地府不往泰山卻入酆都的背景。但，你道教想劃清界線，他佛教可如影隨形；兩教千百年來糾纏不清、版權互侵的結果，

便是你獄中有我，我獄中有你。所以孫悟空森羅殿一陣亂打，地藏菩薩卻上表向玉皇大帝投訴而如來佛祖不以為迕，地獄自是佛道兩國共治矣。

按諸兩教相關經典所示，地獄受刑須因觸罪方來，再依犯罪類別分派諸獄伺候，

但本諸兩教基本教義，佛有不信因果，道有輕慢三寶，皆須入獄受刑的條目，

世人在此非黑即白的選項下，不坐佛牢便入道獄，地獄人口必然爆增。

所以，道教中元普渡、佛教盂蘭盆會，不分彼此同日舉辦，除方便冥府所司作業外，並藉此疏通滿獄亡魂轉生投胎，俾便重新再來。

執是之故，地藏菩薩所發「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宏願，在形格勢禁下也只能淪為口號了。

依前所述，佛道天界的時空場區不同，當為一邊一國，各有治界。

故玉帝問政金闕雲宮凌霄寶殿，如來駕座靈山雷音寺大雄寶殿，天上諸事各行其道，不相統屬，惟地獄整鬼，聯手共之。

身為兩教治下的凡夫俗子一旦罹罪還真逃不出這張綿密的法網呢。

道教以老子為尊，老子說「法令滋章，盜賊多有」；所以道家道教強調清淨無為，使民老死不相往來，違法犯禁的事便能避免。

但對作為天界最高領導的玉帝而言，單靠道德似不足以規範眾神列仙、凡間子民，還是得有法令為依據，這就是道教天界設有三官九署百二十曹的機構用來獎進貶退、賞功罰過的原因。

可是，我們在西遊記中卻只見玉帝專擅專斷，卻不見執法機構發揮該有的功能，難道這班仙官都是受人頂禮膜拜實則尸位素餐，胡混度日來著？

慎子逸文說，「今立法而行私，是私與法爭，其亂甚於無法」，但這條準則是不能適用於玉帝的。

玉帝統仙治政的宸綱獨斷正是最高權威的體現，無所謂「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史記商君列傳）的忌諱，

因為制法的絕對權利為帝王擁有，且不受任何拘束，更沒司法獨立的要求，這便是諸神百官希指苟合、望風承旨，不認玉帝乖情悖理的原因。

佛教有三世諸佛之說，道教也有職官輪代「三千年而一替」或「五百年而一替」的制度，像西漢淮南王劉安一心求道成仙卻落得「可憐南面稱孤貴，才作仙家守廁人」（宋朝宋郊「默記南淮王事詩」），

依天官品秩三階九品二十七等級之分，劉安想循次占缺脫離掃廁所遞草紙，換個較體面的官位，恐怕還有得熬嘍。所以，當猴性毛躁的齊天大聖不安其位，等不得輪代，

直接想搶帝位坐，自然會掀起軒然大波，不但做慣乖乖牌的諸神列仙不能接受，玉帝也非除之以揠百官僚屬另起不臣之心了。

韓非子外儲說右上對帝王的統御之術有明白的指導原則；「賞之譽則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除之」又說，

「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為人臣者畏誅罰而利慶賞，故人主自用其刑德，則群臣畏其威而歸其利矣」。

故此，玉帝兩度接納太白金星對孫悟空的懷柔政策並非姑息而乃意在籠絡以行收編，他告誡前弼馬溫，「今宣你做個『齊天大聖』，官品極矣，但切不可胡為」，

可潑猴偏偏就胡為，攪亂了蟠桃大會，讓玉帝在外國賓客觀世音菩薩暨眾神列仙前顏面盡失、尷尬至極，再不剷除此猴，自己的至尊地位便十分難堪，

而為了彰顯權威，他請來西方佛祖除掉這不聽話的本土叛徒更有著挾洋自重，威懾群僚的意味。所以，別瞧玉帝在西遊記中溫溫吞吞，一旦動起手來，絕不手軟，人家可是深得法家御臣治民箇中三昧的。

恐怖政治最有效的工具便是嚴刑峻法。

但再怎樣霸道的法律也該「罰不加於無罪」「誅必行於有罪」，否則臣民動輒無辜獲罪，難望倖免，久之必激革命。

玉帝在懲罰鳳仙郡侯將齋天素供推倒餵夠一事上，降禍該郡全境三年乾旱，弄得民不聊生，就是連坐法的極致；

而為了考驗唐僧師徒，佛道高層所屬部下紛紛下凡，傷生作孽、荼毒生靈，更不知依著哪條法哪種律，卻只為成就未來弘揚佛法於南贍部洲，

竟不見此刻大地眾生受盡苦塗、生死無憑的慘況。這樣的兩教聯手製造罪愆，不正是晉朝劉頌批評武帝司馬炎「放兕豹於公路，而禁鼠盜於隅隙」的寫照嗎。

高壓統治，使人心畏怖，易於馴服，但此等寒蟬效應，難保長治久安，鑑諸史實，從無例外。

而身為道教最高領導的玉帝竟一再成全佛教在其領域蠶食鯨吞、收攏教眾，這種倒持太阿、授人其柄，高深莫測的手段，還真不是我們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呢。

當我們在Discovery頻道看到獵豹費好大的勁將羚羊啣上樹或松鼠鬼頭鬼腦地掘洞藏果實時會怎麼想？防偷防搶也。

唯恐自己的東西給別人明搶暗偷去，禽獸跟人是並無二致的，但唯獨人類會對此偷此搶設下法律障礙和道德約束，這即是人類之所以有文明的基礎。

但「洪水滔天，鯀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山海經第十八海內經）和普羅米修斯偷天神宙斯之火傳授人類（希臘神話），似又強調凡敢對壟斷一切既得利益的強勢當道

，無論是天王老子或豪門貴冑，出之以偷拐搶騙，這樣的非常人物是廣受民間讚賞喝采的。贏得掌聲的此類英雄適用於一般民眾的法律懲罰和道德譴責在他們身上全都無效。

之所以無效，是有條件的。莊子有聖、勇、義、仁、智「盜亦有道」五德之說；淮南子即謂「盜賊之心必託聖人之道而後可行」，

欠缺此等條件的無道之盜，不但得不到人民的認可更且會有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之危也。

石猴未名孫悟空，在花果山做美猴王時，是沒有該偷不該偷這等教條認識的，後來訪道學仙受教於須菩提祖師門下，

始正式進入天、地、人三界，也就必須接受諸如論語「不知禮、無以立也」的約制，否則「禽有禽言，獸有獸語」的石猴又何必「學人禮，學人話」呢。

但，事實証明，「祇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才是我們美猴王的指導圭臬；因此，道貌岸然的天宮、禮法統緒的人間，碰上這猴子的叢林法則，也只有鬧個手忙腳亂、防不勝防也。

從有備而來的敖來國盜兵庫武裝花果山、監守自盜蟠桃園、臨時起意喝御酒、順手牽羊吃金丹，到西行取經時兄弟聯手偷參果，

以及對妖怪們的巧取豪奪，雖曾讓孫悟空受過懲罰、嚐過苦頭，但卻也贏得鄧化、張蕃二雷公的誇讚：「若要行偷禮，除大聖再無能者」。

顯然，大聖之偷是有著向權威挑戰的況味，這種敢於盜天之物跟其後因任務而出諸非常手段的作法是與一般盜賊不同的，換言之，有時候，偷與賊，不盡然可以畫上等號。

誠然，偷有盜竊、苟且之義，卻也有偷香、偷閒之浪漫；但被視之為賊，這認定範圍可就大矣。

古人將淫蕩者、逆亂之士、不孝之人、不志於仁、即謀權征利而悖義棄信的人全部義網兜收，所以，古往今來，

賊漢賊婆賊子賊民賊吏賊臣賊國賊老天，或老賊、新賊等等大小帽子便時不時殺將出來，戴上帽子的「顧人怨」，也就「人人得而誅之」可也了。

就像我們不把007當賊看，那大聖爺雖偷之再偷、偷之又偷，人家自有一番解釋的：「老孫只要圖名，那裡圖甚寶貝？」

就此否定自己先前在五莊觀偷盜人參果時的吹捧「你不知老孫是蓋天下有名的賊頭」，在這樣的辯証邏輯下，西行之始，碰見六名毛賊，大聖爺毫不留情便一棍打死，

但卻換來一頂緊箍兒帽戴在頭上，從此受制於唐和尚。後來遇到了敢私上天宮偷走王母娘娘九葉靈芝草的萬聖公主時，有過相同前科的大聖爺卻不知惺惺相惜，

祇管為難人家，害得這位絕色女賊挨了豬八戒一釘鈀，死生未卜。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在地成妖的本土派妖怪在有著同樣背景的石猴眼中是如何被「劃清界線」的。

東漢末年，身上流有羌人血緣的軍閥段熲、董卓，藉平亂的名目對湟水流域的羌族展開大屠殺，令羌人顛沛流離、茍延殘族，証諸史事，這還不過一例耳！

可見所謂的族群認同，縱經時間沈澱得以融合，但往往在政治經濟的糾葛下輕易地被撕裂被對立被這個那個，那「不認己祖」的豈又段熲、董卓二人呢！

啟程打死六賊的孫悟空，在十四年的取經行中不斷以剷除同類的手段來作自我的肯定，最終卻在天竺境內銅台府地靈縣城縱放了十數名結夥作賊的凶徒，

雖他自解「恐唐僧怪他傷人性命」，但大聖爺拿殺戮開場，以寬恕收場的轉折，不正是人心向仁的感化寫照嗎。

至於佛國天竺怎容得一夥「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的賊寇在淨土上為非作歹，佛祖羅漢眾金剛竟也不管，

還有勞「賊猴」（觀音這樣罵大聖的）來收拾，莫非祂們祇顧誦經敲木魚？倒也不必計較嘍！

科學家研究，人類吃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百五十萬年前，這麼長久的歲月自然「鳥獸蟲蛇，無不食之」，

至於人吃人，又算什麼稀罕事；翻開歷代史書、筆記拾遺，是可謂無代無之、所在多有，不足為奇的。

人會相食，情況有五：因饑荒而食、因仇恨而食、因風俗而食、因嗜好而食、因養生而食。那妖怪吃人呢？

這根本不算個問題，既云妖怪，何來該不該吃人的「道德」禁忌呢！

根據古人在搜神記中的說法，「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於中，物變於外。」

這意思是說陰陽二氣在物體內發生變異，就會在物體的外形上有不同於常的變化。

所以，天篷元帥貶入凡塵靠吃人度日、捲簾大將流沙河畔以行人為食用，雖不免傷生害命，但迫于身受酷刑，意在濟饑求活，倒不必多加苛責的。

可是，若論及其他執意想吃唐僧肉的妖怪，他們既不在求止飢又不因仇恨且沒有風俗更無謂嗜好，

至多與養生拉扯上一點小關係就搞得取經僧徒驚心動魄、佛道兩界興師動眾，自己不但沒撈著便宜還丟掉老命或押回天界就實在愚不可及，成了笨妖怪。

吃唐僧肉有好處其實是很可疑的。唐僧雙叉嶺初次逢難，二名隨行便給妖怪吃了，他蒙太白金星搭救，金星說「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

但等到唐僧收孫悟空為徒碰上黃風大王又被擄走時，本性元明的唐僧就可以「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遲」了。

然後取經僧徒全員到齊，遇上白骨夫人，從吃不得變成下酒菜的唐僧又有了不可不吃的理由，白骨夫人是這樣說的，

「幾年家，人家都講東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蟬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體。有人吃他一塊肉，長壽長生」，

傳統的服食養生思想便從此連結在唐僧跟妖怪之間，各路妖怪也「畫影圖形，要捉和尚；抄名訪姓，要吃唐僧」搞出通緝活藥膳唐僧的資訊網路。

就像其後銀角大王所說「我們打什麼坐、立什麼功、煉什麼龍與虎、配什麼雌與雄，只該吃他去了。」可見走捷徑尋偏方人妖無二致。

但，吃唐僧肉有好處的真相卻也從私下凡塵的金角大王的口中早就漏了底，

「我當年出天界，嘗聞得人言：唐僧乃金蟬長老臨凡，十世修行的好人，一點元陽未泄。有人吃他肉，延壽長生咧。」

這段話充分証明是天界先放出唐僧是長了腳的藥膳，不吃他枉自做妖怪的風聲，

然後廣播世間，眾妖不加分辨，盡皆信以為真，各各趨之若騖，在含沙射影、眾口鑠金下，倒楣的唐三藏就屢做肉票，護師的孫悟空也疲於救命了。

為什麼天界要刻意製造這種謠言來迷惑妖怪增加取經困難呢？

除了試探師徒西行真心外，也許可由宗教有別一窺奧底，唐僧本佛門子弟，惟徒弟們無不自道轉佛，

況且取經目的寓含未來宣揚教義的競爭，這還不夠引起道門中人心懷不平、欲加阻撓的嗎？

在西遊記中，想吃唐僧肉的笨妖怪計有二四名，憑孫悟空之功，和尚肉一塊不缺，但見諸歷史，那權勢當道的吃人講究可令人不不忍卒覩了。

如輟耕錄載「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如三國吳將高灃「嗜殺人而飲血，日暮，必於宅前後掠行人而食之。」；

如後趙太子石邃「好妝飾美姬，斬其首，洗血置盤上，與賓客傳觀之，又烹其肉共食之。」；如唐朝節度使張茂昭說人肉「腥而且月忍（月忍合讀一字，音同忍）」；如五代將領趙思綰「好食人肝」、萇從簡「多潛捕民間小兒以食之。」

……如明人沈德符所撰野獲篇「宦寺宣淫」條有萬曆年間，宦官高策至福建徵稅，聽江湖術士言「男童腦髓」可以恢復性能力，

便殺害許多男童，食其腦髓，以致「四方失兒無算」，大名鼎鼎的閹宦魏忠賢也傳有殺囚食腦之說，那麼比丘國王拿小孩做藥引又算得什麼新聞呢！

妖怪啊妖怪！人吃人的講究你可自歎弗如吧。

西遊記五十一回有段對白很有意思。話說孫悟空的兵器如意金箍棒給金山兜（山兜合讀一字，音同兜）洞獨角兕大王收了去，莫之奈何下只得上天宮求援。

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後恭？」大聖應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後恭，老孫於今是沒棒弄了。」

自孫悟空藝成回鄉，也不過收拾掉一個空有混世魔王名頭實則不入流的角色，搶回本屬自己的地盤花果山，還談不上有什麼驚世成就。

但，赴龍宮取得金箍棒後，他上天下海、闖冥府、鬧天宮，竟敢提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要求，足見猴仗棒勢，

若沒此物這猴子連弼馬溫的邊都沾不到更遑論「如意」討封齊天大聖了。

這棒的來歷，據東海龍王說，「那是大禹治水之時，定江海淺深的一個定子。」可知該物的功能是一種水文尺規，具標示作用的。

創下世界最早變水患為水利的工程紀錄的四川灌縣都江堰，就在河床上設有粗大水管般的臥鐵（早先是設石馬經後人改為臥鐵）作為清淤時必須見其裸露為依準，

此即「深淘潭淺包阝焉（阝焉合讀一字，音同焉或墕）」的歲修原則。由於臥鐵埋置河底不易得見，便有了「定江神針」的稱謂。

都江堰水利工程建成於西元前二五六年，正值戰國交兵愈烈之時，秦國蜀郡守李冰主持此一工程本意在調節岷江開發成都進而完成征伐長江流域楚國的軍事戰略目的；

而這目的也在西元前二二三年達成，滅楚後兩年，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集權帝國便出現了。

但李冰興修這條「戰爭補給線」卻在其後的兩千多年持續發揮它分洪減災灌溉滋潤的作用，造就出蜀中沃野千里「天府之國」的氣象，這才是德澤後代的不世功業呢。

依照中國民間傳統，李冰也不例外地由百姓為之立廟以表崇敬，在這凡人變偉人再轉化神靈的過程中，

禁鎖孽龍、以女妻神、變牛相鬥、誅殺江神等等神異傳說也在民間廣為流傳起來了，更附會出李冰之子二郎神廟的信仰。

據夷堅志載「蜀人事之甚謹，每時節獻享。乃因事有祈者，必宰羊，一歲至四萬口。」香火鼎盛可見一斑。

不過這個李二郎神並非修理孫悟空的楊二郎真君，是不可混作一談的，雖然他倆都住灌江口，就算厝邊隔壁鄰居吧。

東海底層否有一根「神針」，於今無從考據，更難大海摸針，但不難想見吳承恩這如意金箍棒的靈感是打從哪裡來的罷。

孫悟空有了棒子如虎添翼，差點掀起一場天宮大革命，卻也因此白白給如來佛壓在五行山下幾百年，可他一旦恢復自由身就揮棒打死了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慾、身本憂六名毛賊。

依佛家言，眼耳鼻舌身意合稱內六處，與之相應的是色聲香味觸法外六處，這十二處的主客體對列關係即我們對世界所起的感官經驗層跟心理活動層。

但，名取「悟空」的大聖爺一路上只管棒朝外打而不能反躬自省，捧回再多的佛經卻對手中棒子念茲在茲放它不下，這又哪能諸法皆空、自由自在呢。

三藏愛哭，不是他淚腺發達或感情豐沛，而在其轉世無奈和取經苦惱。

三藏本是如來二徒金蟬子，因「不聽說法，輕慢我教，故貶汝之真靈，轉生東土」，

其後出生歷劫，不曉人事未經滄桑，即入佛門做了和尚，再奉旨西行取經，一路逢妖撞怪，磨難重重，

故自賦詩「逐逐煙波重疊疊，幾時能夠此身閑」，可見其心多有罣礙，實算不得八風吹不動之真和尚也。

所以，大徒弟孫悟空早早勘破師父執迷，提醒其師正念，

「師父，夢從想中來。你未曾上山，先怕怪物；又愁雷音路遠，不能得到；思念長安，不知何日回程；所以心多夢多。」

但這師父全不聽勸，半路出家的大聖爺言語就不客氣了，

「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

「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

「師父，你常以思鄉為念，全不似個出家人。」

然三藏猶馬耳東風、依然故我；牢騷埋怨、大哭小啼，西行路上不絕於耳。

何以故此？南宋楊萬里有詩「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唐和尚的婆婆媽媽、愛哭愛啼，還是得從「著了袈裟」的前因來說起。

佛家講個人因緣，今生前世，救贖解脫全靠自己，金蟬子祇因不聽說法便受罰轉世投胎，這跟身觸道教天庭法禁的徒弟們是有分別的︰

大徒弟孫悟空，結寨聚眾，天上天下胡攪亂來，玉帝論他死罪，但因斬妖台殺他不死、八卦爐煉他不化，才給如來壓在五行山下活受罪。

二徒弟豬八戒，酒醉戲弄嫦娥，依律問死，經太白金星說項，改處挨扁二千鎚，貶下塵凡。

三徒弟沙悟淨，宴會上失手打碎玻璃盞，遭打八百，貶落凡間，復受七日一次飛劍穿胸之刑。

龍馬，縱火燒燬殿上明珠，其父西海龍王上告忤逆，被打三百下，宣判死罪，為南海菩薩討情蒙赦。

此四人，除捲簾大將外盡皆問及死罪，惟就其等所涉罪別，僅齊天大聖名副其實，天篷元帥龍王太子尚嫌失之過重；而最重者又莫過於捲簾大將「失手」之過。

為何玉帝輕罪重判？這可大有來歷的。

周禮有曰：「刑新國用輕典，刑平國用中典，刑亂國用重典」天宮甫經齊天大聖鬧革命，眾神列仙惶惶然，玉帝唯恐人心浮動國因此而亂，遂循法家輕罪重刑的理路，嚴懲治下群僚。

蓋韓非子認「重罪者人之所難犯也；而小過者人之所易去也」並引商鞅刑事理論「行刑重其輕者，輕者不至，重者不來，是謂以刑去刑」，如此臣民畏怕因小過遭重罰而戰兢戒懼，大罪自也不致發生矣。

畢竟敢搞造反勾當如大聖者流並不多見，但「大過不犯、小錯不斷」卻層出不窮，罰不勝罰，久積成大亂只有重罰能儆後尤也。

儒家荀子也主張重刑，但要求罪刑相當以免失衡，惟其門下韓非緣法立論，李斯執法踐行，殘民以逞、變本加厲，卒成始皇一代暴政。秦祚短暫，實因民不堪虐，捨生抗暴；

而玉帝身在道門，竟忘老子「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之垂訓，厲行法家不仁之術，無怪傾天宮眾仙將之力擒服之牛魔王竟「末傷我命！情願歸順佛家也！」

白白為人作嫁衣，不智若斯，豈不枉自修道為帝也。

按照佛道輪迴救贖之說，罪愈重、苦愈大；三藏因不聽說法受罰、沙僧因失手碎杯被刑，嚴格論之，皆不能成其罪。

因此，西行取經這二人，一個祇管嘮叨啼哭、一個祇顧跟班隨侍，縱有苦頭危難卻也毫髮無傷皮肉不損，哪像孫悟空豬八戒場場鬥智較力、拚死拚活；

而擔任座騎的龍馬更曾為了救師遭黃袍怪傷及後腿，這不正是罪重苦大天道有酬最好的寫照嗎？

雖然徒弟們是這樣的賣力賣命，做師父的唐和尚卻對朱紫國王說，

「我那頑徒，俱是山野庸才，只會挑包背馬，轉澗尋波，帶領貧僧登山踄嶺，或者到險峻之處，可以伏魔擒怪，提虎降龍而已」，

這般涼薄的話出諸十世修行者之口，不禁讓我們會懷疑這和尚豈只愛哭，他毛病可多著哩。

在西遊記中，沙和尚似有可無不顯份量，是有原因的。

首先是他的來歷背景遠不及同伴：

師父唐僧的前世是如來佛親炙二徒金蟬子；大師兄孫悟空曾敢跟天宮分庭抗禮搞革命；

二師兄豬八戒有過總督天河八萬水兵勅封天篷元帥的資歷；龍馬更是出身貴冑為西海龍王敖閏之子。

雖沙和尚曾是天宮的捲簾大將，但名為大將，其實做的只是「靈霄殿下侍鑾輿」的分派，

此等職務不過等同人間帝王家鹵簿儀仗的內侍頭頭，大將云云，名過其實，恐怕還有幾分戲謔玩笑成分在呢。

這可從他失手打碎一只玻璃盞竟然挨打八百、下貶凡界，還每隔七日須受飛劍穿胸百餘次的酷刑，可知在玉帝眼底此等「大將」無足輕重，

甚且不值祂的一只杯子。而百官同僚竟無一人為此小過重刑出面說項，反觀天篷元帥的違禮犯淫尚有太白金星為其緩頰獲免死罪，這也說明捲簾大將在天界的地位不足一論也。

有過如此屈辱烙印的捲簾大將在由道入佛時自然記取了教訓，既有兩位「大聖臨凡世」「元帥降天涯」的師兄，他又何須強出頭，以免落入有功無賞有失必罰的地步；

所以西行取經沙和尚雖亦步亦趨不改其志，但卻抱個陪榜的心態，師兄們儘管煊煊赫赫，我則昏昏默默，反正有敵師兄上逢難師兄擋，做師弟的跟班不脫隊便是了。

不過取經全員到位剛開始，沙和尚在黃袍怪、金銀角二大王手下皆力戰被擒，更為了掩護寶象國公主，

說出很有義氣的一段話，「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可謂十分勇敢豪邁，絕非孬種之輩。

但自太上老君說明金銀角二大王的由來「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託化妖魔，試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去也。」一席話後，

沙和尚的心態便出現了轉折，他明白取經行程是有驚無險的考驗、佛道高層的花樣，所以便有寶林寺賦詩言志「三家同會無爭競，水在長江月在天」，

更在紅孩兒一役時表態「我也沒甚手段，也不能降妖。」從此逢戰必敗、遇難被擒成了他最顯著的標記。

對一位「大將」來說，這算非常難堪了，但這一切卻是出自沙和尚不露鋒芒的精心設計，是他在道教天界多年耳濡目染下對無為不爭的教義最落實的印証；

老子說「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知人者智，自知者名」、「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

因此，唐僧被綁架了十四次，沙和尚「陪綁」八次，跟著師父往妖怪家做作肉票，可比兩位師兄打打殺殺、四處求援好多了；當師兄們賣命搏怪、九死一生時，他老兄更有九次袖手旁觀的紀錄。

更有意思的是，師兄弟們合戰妖怪計有十一回，除盤絲洞蜘蛛精、青龍山犀牛精為在地成妖外，其他諸妖全都來自天界下凡攪局，

而沙和尚明為護師隨侍實則作壁上觀有八回，自紅孩兒以降，除比丘國白鹿精係南極壽星腳力外，其他各個皆是土生土長的妖怪，

這不充分証明了沙和尚早已拿捏竅門，本土派玩真的，惹他不得，能避則避；外來派演假的，上陣砍殺，無非作戲，不妨一玩嗎。

所以，唐僧後來向唐太宗報告，言及徒弟們的功勞，他說，孫悟空「保護甚虧此徒」；豬八戒「挑擔有力，涉水有功」；

龍馬「亦甚賴其力也」至於沙和尚則「蒙菩薩勸善、秉教沙門」，竟無半句褒貶考語。其後，如來勅封沙和尚為金身羅漢時也祇認他「登山牽馬有功」，

可見沙和尚大巧若拙，不敢為天下先，一樣得到了封賞。這份運用於無形的功夫是何等純青。出自天宮大內的他，才真不愧是箇中高手呢。

豬八戒予人印象不外是：好吃懶作、貪色忘義、諂媚挑撥再加見危拆夥，可謂集劣性於一身，簡直無可救藥。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他那高老莊的丈人曾說他「一進門時，倒也謹慎；耕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實也好。」

所嫌棄者，唯豬八戒妖怪耳。後來這個常被孫悟空罵作是「獃子」「尖嘴的夯貨」加入取經行列時卻也一路鬧出不少的笑話；

碰上危難，更首倡「將軍不下馬，各自奔前程」，明擺著要落跑。

但一十四載寒暑顛簸西行，吵吵嚷嚷的豬八戒從不曾脫隊，可不像他那大師兄有過「老孫去也」幾次回花果山做大王的紀錄呢。

這還不算什麼，畢竟沙和尚跟龍馬也一樣全程參與，更且任勞無悔，但論及掃蕩魔障、披荊斬棘的功績，

自大聖以降，就非豬八戒莫屬了。有道是，讓證據來說話。根據統計，西遊記中叫得出名號且有番作為的各路妖怪遭取經師兄弟打死的共計二十七名，

孫悟空包辦十五名，其餘十二名均為豬八戒所殺。這份殺戮近半、無役不與的成績單，是任誰也不能一筆勾銷抹煞的。

豬八戒原是天河裡的天篷元帥，「掌管八萬水兵大眾」，因酒戲嫦娥，捱了玉帝二千鎚，

貶下凡塵，誤投豬胎，才成了福陵山雲棧洞的妖怪，由此可証其好色本性一以貫之，

不是做了豬八戒才豬八戒的。他又因模樣醜陋食量超大而不討人喜歡，但在遠古先民眼中，

野豬卻是崇拜的對象，也常成為團結氏族的圖騰象徵，這可從「古今怪說之祖」的山海經作援証。

北山經載「神狀皆彘身而載玉」「其十神，狀皆彘身而八足，蛇尾」，中山經亦有「其十六神者，皆豕身而人面」。

又，經中多見貍力、猾褢、合窳、狪狪、當康、山膏、聞豕粦、蠪蚳、狌狌、封豕等生物稱謂，其形容皆似豬豕，

牠們一旦現身，則能變化自然、干預人事，所以海外南經有「羿與鑿齒戰於壽華之野，羿射殺之」的記載。

我們中華第一大英雄開始替凡間人民除百艱，首役就是了結一頭獠牙倒生的大野豬，這足說明未經馴化的野豬在先民眼中是多麼具有威脅性。

可見山海經並非憑空臆想，是其來有自的，那麼，天篷元帥投身成豬，一般妖魔魍魎可哪是他的對手呢！

所以，套句豬公的名言「糟鼻子不吃酒─枉擔其名」，他的功勞也絕非如來所謂「因汝挑擔有功，加陞汝職正果」而已，我們是不好再冤枉人家的。

至於豬公貪色，不守戒律，那又怎樣？

韓非子有言「故有術之君不隨適然之善，而行必然之道」，淪為豬種的元帥受觀音指示，摩頂受戒，

跟隨唐僧西天取經，雖然有點因人成事，有時臨難苟且，但終歸完成了任務，也由道轉釋，做了佛門淨壇使者，

可知連講究超脫三界、不入輪迴的佛祖也祇重豬八戒之功而非其德。

觀諸今日，政壇人物論國事一副嘴臉，偷風情嘴臉一副，更明擺著「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也毫無慚色，

這跟「無時不堪昵玉，有暇即可憐香」表裡如一的元帥豬公相較，今之豬八戒遠遜古之豬八戒，也就自不待言了。

孫悟空壽高幾何？西遊記書中有線索可尋。

第十三回，三藏西行取經出長安，時在貞觀十三年。

第十四回，三藏途經五行山，雙叉嶺獵戶劉伯欽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

王莽篡漢便是推算齊天大聖年壽的基準。我們只須條列出在此之前潑猴大鬧天上地下的履歷加以回溯，

便可解開石猴拜須菩提為師時所說「我只記得花果山上有一塊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的生日之謎。

第七回，孫悟空遭如來佛出手壓在五行山下之前，他曾跟二郎真君有場大戰，被擒上天。

後經太上老君八卦爐鍛鍊四十九天方才脫困逃回花果山。按諸「天上一日、下界一年」的說法，這四十九天即人世四十九年。

第五回，孫悟空作齊天大聖兼管蟠桃園「才半年光景」，他就闖禍離開天界返回花果山，手下指出老大這番述職公幹，世上已過「百十年」。

第四回，猴子初次為官弼馬溫，興高采烈就任「半月有餘」，

後因發現此官微不足道，怒而罷官，重回花果山做大王。

這「半月有餘」，地上當已十數年。

第三回，幽冥界生死簿魂字一千三百五十號注明石猴「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引起孫悟空威鎮地府強銷死籍的風波。

王莽篡漢時在西元九年，依據三、四、五、七回所載年歲往上推，孫悟空其出生當在春秋晚期，

惟因第四回，「半月有餘」有點語焉不詳，斷限即難確切，但其生辰至遲不會晚於西元前五百零八年。

復查年表，西元前五百十七年適為甲申猴年，雖然猴子非得猴年生，惟「半月有餘」及孫悟空數次自天宮折返世間並與天兵天將周旋所耗時日，

這位古往今來第一神猴出生本命年，是「雖不中亦不遠矣。」

值此之時，遠在印度的釋迦牟尼正在烏魯維拉村的菩提樹下盤腿悟道，

咱們的孔子則在魯國授徒設教並將跑路去齊國，而那神秘兮兮的老子很有可能騎著青牛西出函谷關不知所終了。

所以，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時年五百二十五歲，到了西元六三九年的大唐貞觀十三年，他已經吃了六百三十一年的銅汁鐵丸的牢飯，

而非如其所言「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沒有審判，刑期未定，再加日復一日的枯燥無聊，也難怪猴子弄不清自己坐了多久的牢，真是其情可憫，其愚可諒。

但第十六回中，師徒倆在觀音院碰上年已二百七十二歲的天心老僧時，大聖說「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

這猴兒顯然又頑性不改、牛皮亂吹了。因為這時的齊天大聖也才一一五六歲，那能做得人家萬代之祖呢。

說來有趣，猴子原來是怕死的，拜師求道目的即在「學一個不老長生，常躲過閻君之難」，迨修道藝成，卻自恃本領屢犯天條、長年坐牢；

之後隨唐僧取經，一路伏魔除妖，險阻重重，幹的全是拼命的勾當，吃的都是難吞的苦頭。人生運途如此轉折，石猴自是料所未及，若謂西遊記暗存寓意，此節倒也殊堪玩味的。

西元一五零八年，剛登基三年的正德皇帝一日早朝，見有匿名舉發司禮太監劉謹瀆職濫權的書狀置於丹階，

這位九五至尊如此回應：「汝謂賢，吾故不用，汝謂不賢，吾故用之。」

五十四年後，坐了四十年龍椅的嘉靖問方士藍道行：「今天下何以不治？」

這位善搞扶乩占卜仙人指路的寵幸答得乾脆：「賢不能進，不肖不能退。」

在此前一年，已過天命的吳承恩方出任長興縣丞，約六年後，

垂垂老矣的他辭去平生僅有一次的芝麻官，不屑而退。

說他不屑而退是別無積極文獻可考了，但根據胡適先生的考証，吳承恩辭官之年幾與鼎鼎有名的海瑞上疏罵皇帝同時，

那麼我們可以合乎情理地想像，「放浪詩酒，復善諧謔」的詩人對當時的政治亂局、社會沉淪而自己卻又「尸位素餐」是難堪忍受的了，

雖然他沒有同儕抗諫捐軀的勇氣，只敢寄憤慨於詩文中，也幸如此，西遊記方得傳世。

在古典文學中，西遊記最是好玩有趣，但論及批判世道人心上，

其筆法之藏頭露尾也是深具匠心，讓識者知其意旨，不識者見其熱鬧。

所以，滿肚牢騷的吳承恩身處黑暗時代是夠頑皮的。